張若彤：「關於湯德章律師的十點迷思。」

迷思一：湯德章受到臺灣省行政長官陳儀親自致函，力邀擔任「臺灣省公務員訓練所」所長。湯德章深知官場貪污成習不願就任，曾說：「當中國官，在心理上要做貪污的準備，我不願埋沒自己的良心。」

事實：陳儀時代並沒有「臺灣省公務員訓練所」。硬要說，只有「臺灣省地方行政幹部訓練團」，這是一個直屬中央的單位。訓練團在1946年8月1日改隸長官公署，改名「臺灣省訓練團」。改制前後的團主任均為陳儀本人，這是因為訓練團組織規則明訂「團主任由省行政長官兼任」。因此無論如何不可能由湯德章主導台灣省的公務員訓練，除非陳儀先以行政長官之位相讓。

迷思二：湯德章1945年11月選任臺南市南區區長，1946年5月起，臺南霍亂大流行，湯德章要求衛生當局立刻施行消毒、隔離、注射預防針，但中國來臺官員不為所動。

事實：湯德章轄區內的台南灣裡為當年霍亂最初爆發的地區，該地疫情在5月23日即一個月左右即告平息。當年疫情真正停不下來的地區為嘉義布袋（時屬台南縣），這與當地的武裝走私活動猖獗、以及船隻紛紛避開強化檢疫措施的甲級大港安平港有關，最後還引得台南縣長調動警力以機槍封鎖布袋港，在強力封鎖之後，南部疫情才告平息。

迷思三：湯德章為了抗議中國官員不重視防疫，憤而辭去南區區長職務。

事實：湯德章辭職，是因為陳儀開放「在日本時代取得辯護士資格的台籍人士」先取得臨時的中華民國律師資格，讓他們可以繼續執業。但在當時的法令規定下，執行律師業務不得兼任公職。湯德章在1946年3月登記要檢覈為律師，在該辦法由中央批准生效的第一天，也就是同年的7月1日，湯就和西區區長一起放棄了公職，取得了臨時的執業資格。

迷思四：3月11日，由高雄開來的國民黨軍一到臺南，就下令戒嚴，展開瘋狂的捕殺。

事實：下令戒嚴、展開軍事掃蕩，是發生在3月17日，也就是軍方進入台南市區的一週之後。在這一週之間，軍方先舉行了「收繳武器會議」，責成當地的有力人士，先把能收繳的武器先收起來。就在收繳武器的過程中，發現部分政府機關、派出所的槍枝曾遭搶，且台南市警局、保安隊的武器大規模流向了學生，部分並用來攻擊台南市的監獄、法院、憲兵隊與嘉義駐軍。在軍方發布四次收繳公告、收繳情形仍然不佳的狀況下，向警方「協調」槍枝給學生的湯德章被當作暴動首要，槍決在今湯德章公園，殺雞儆猴，促使餘人，特別是學生，趕緊繳槍。

迷思五：湯德章以武術抵抗拒捕以爭取時間將名單資料焚毀，挽救了許多臺南的社會人士及成大學生倖免於難。

事實：處委會最初為合法組織，參與者的名單都是公開的，沒有隱瞞的必要，事實上也並沒有隱瞞，在官方正式的逮補紀錄中，有不少人被逮補所依據的證據都是「處委會名冊」。高度自主且高度涉入攻擊官署與軍隊的武勇派社會人士與成大學生（按：當時應為「省立工學院」），之所以倖免於難，是因為當時官方高層的政策是「除共黨及暴動首要外一律從寬或免究」，也就是抓大放小。首謀扛下所有責任、協力者減輕責任、盲從者脫離責任。這代表湯德章可能真的是「挽救」了這些人，或者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應該說是「被挽救」。

迷思六：湯德章因為擔任處委會治安組組長，因此被槍決。

事實：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台南分會的要角中，唯一一個不是以參與處委會逮補的，就是湯德章，湯入罪的身份是「台南市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主任委員」。為什麼現在大家要被灌輸湯是因為參與處委會而死的？魔鬼就藏在細節裡。由於二二八事件是由北向南傳播，處委會台南分會在3月5日成立的當時，台南的暴動早已結束，參與處委會與暴動的關係不大。

而在暴動開始到秩序恢復的階段中，實際上存在另一個名為「治安協助委員會」的組織，這個組織是由台南市長出面號召，由市政府、市參議會、民間仕紳所共同組織的，帶有官方色彩。但參議會內部有不同意見，有另一派參議員認為應該拋下市長、直接訴諸民眾召開「市民大會」（如同台中的謝雪紅一樣）。

市民大會派後來直接將民眾引進參議會，造成劫持派出所武裝的民眾把持議事。治安協助會派隨即派人前往省立工學院鼓動學生出馬，進入市參議會與群眾抗衡，治安協助會派並武裝了學生，市警局和保安隊的槍枝在湯德章與台籍警察的交涉下主動交給了學生（其中一位台籍員警為知名填詞人陳達儒，即青春嶺、白牡丹、安平追想曲、青春悲喜曲的作詞者，本名為陳發生，當時是台南市警察局的辦事員）。這個市警局、保安隊的繳槍事件，是湯德章惹上殺身之禍的最直接原因。

大家不談治安協助會這一段，是因為這一段牽涉到政府、民代、仕紳，究責層面太廣；為什麼也不提「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台南分會」？因為那是整個本省台南人反抗者結合組成的團體。這就是湯何以會用一個與二二八事件毫不相干的「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身份入罪的深層秘密。

迷思七：湯德章以日本名「坂井德章」處死，這是因為國民黨政府與軍方憎恨日本人。

事實：當時派來台灣的高官與高級將領基本都有留日背景，與操日語的台灣人溝通幾無障礙。陳儀本身更是如此，除了有留日背景，他的妻子還是道道地地的日本人。以當時的時空背景，會憎恨日本人的，主要是台灣的本土左派，陳儀反而是因為重用日本人與親日派，還被台灣人旅京滬民間團體一狀告到蔣介石那邊。

湯德章之所以會以日本名坂井德章受刑的真正原因，是前述治安協助會派武裝學生的舉措，意外地也武裝了親日的武勇派學生，這批學生沒有去議會維持秩序，反而跑去攻擊憲兵隊，部分並跑去嘉義參加了水上機場的戰鬥，協調槍枝給他們的湯德章，自然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在武勇派學生堅不繳槍的狀況下，湯德章就被軍方視作親日武勇派的首腦，槍決在民生綠園。

迷思八：湯德章受到民眾的愛戴，在二二八當時維持治安有功。

事實：所謂的維持治安，就是一種「扮黑臉」，具體來說，就是壓制市民大會派與治安協助會派兩派的武勇份子以及其他零星的暴徒。湯名義上是各派的共主（治安組組長），但事實上在這種自下而上的民間鬆散組織中，湯沒有控制各派的實力，例如事件中，武勇份子拿著軍火去衝法院、監獄、憲兵隊等狀況，湯就根本無力阻止，湯反而還回過頭向軍方求助，協調軍方進入參議會維持秩序，並發表聲明「治安問題由參議會、憲警負責，立即恢復原狀，學生、民眾立即各安原業」。

在軍方進入台南市前，湯就已試圖讓武勇派的民眾和學生繳回槍枝，但各派並沒有聽他的，部分學生在軍方進入台南市時，還一度準備組織巷戰。與其說湯受到大家愛戴，不如說主和的湯是一個各方山頭都討厭的黑臉角色。

很不客氣的說一句，抱病出來維持治安的湯德章，他是被害死的。湯的罪名，除了繳警局械之外，事實上還包括了各派的武勇份子在事件中所幹下的所有好事，包括打殺外省人、破壞軍事場所、劫走要犯、攻擊官署等。

而無論是治安協助會派還是市民大會派的其他帶頭者，何以最終居然可以全員脫離責任？

值得注意的是，事件初期被軍方以「首謀」罪名處置的，幾乎全是主和派。就算不是積極的主和派，至少也是採取溫和的立場，有勸和或袒護外省人的事實可供稽考。除了湯德章以外，還包括勸退攻擊憲兵隊學生的莊孟侯，還有當時大台南地區的蔡丁贊、黃媽典、翁金護等。關鍵在於：軍方與地方既然完全不熟，地方人士的口供究竟是在如何的交叉比對下，一切的罪名會集中到袒護外省人的那些人身上？

迷思九：湯德章在行刑前拒絕蒙著雙眼，並用台語大聲喝斥軍人：不用，不需要綁住我！也不需要遮住我的眼！因為我身上流有大和魂之血！若一定要有罪人，那就我一人已足夠！接著以日文大聲呼喊：台灣人，萬歲！在三聲槍響中，結束他40年的生命。

事實：相較於如此戲劇化的行刑過程，史料中的湯德章其實更像是一個冷靜的主和派。包括他說「大家一向叫外省人豬、貪官，但這次事件變成台灣流氓來搶劫外省人、打外省人，所以他痛心不願意負責」；包括他找地方角頭來開會，曉諭他們不可再搶、打外省人，「否則他要叫刑事去抓人」；也包括他在事件中「人非常冷靜，用盡辦法，以安定大家的情緒」。湯德章是一個十分優秀的法律專家，從口述資料中，我們發現湯在軍事審判前夕，還想著要與刑求逼供的軍方在法庭上大戰一場。對於湯德章之死，恐怕最感意外的，就是湯德章本人。

湯死了之後，臨時治安委員會其他成員，基本只談處委會。工學院學生，在軍方進駐學校前，燒掉了與議會、治安協助員會往來的文件。主動交出槍枝給湯德章與學生的台籍警察後來完全脫離了責任。而在事件中十分活躍的學生，更是官方從一開始就有意輕縱的一群。在不對等的究責原則下，無論哪一派，也無論是集體行動或獨自行動者，大都就此隱沒在歷史的黑洞之中。若湯真的是帶頭的，則湯是為他們而死。

但若湯不是帶頭的呢？

迷思十：湯德章的遭遇，是一段正義與勇氣的故事。

事實：不，湯德章的遭遇，是一段怯懦者逃避責任與審判帶有息事寧人的政治目的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