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伊茹：篳路藍縷，亞洲民主化的NGO努力——我在ANFREL實習的所見所感

一切的開始，必須從我最喜歡的這句話開始說起：「You have to be the change you want to see in the world」（你必須成為這世上你想看到的改變）。

今年春天，我毛遂自薦，赴總部位於泰國曼谷、致力於亞洲民主化的NGO Asian Network for Free Elections（ANFREL，亞洲自由選舉網絡）實習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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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不努力卻一定不會成功

大學主修政治和經濟的我，始終以「經世濟民」為理想自勉，儘管聽起來有些老派迂腐，我卻自認擁有赤誠的心、服務的熱忱和對世界的好奇，懷著到國際組織服務的夢，渴望最終回到臺灣耕耘，回饋家國社會。

抱持著這樣最傻最真的初衷和熱忱，我只想抓住大學的尾巴，挑戰一趟既可至國際組織工作、又能實踐大學所學的壯遊，以最後一個暑假的勇敢，為自己本以為該轟轟烈烈、卻平反無奇的大學生涯平反：厚顏向無數國際NGO和NPO毛遂自薦，爭取實習機會。

一如我所預料，十幾封自薦信都石沈大海或被委婉拒絕，本以為如此任性的實習終究無法實現，又驚又喜地發現ANFREL回覆通知我準備面試，驗證從小聽到大的那句老話：「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不努力卻一定不會成功。」我第一次明白原來這句話不假。

歷經近一個月撰寫實習企劃、與組織來回協調、委請教授撰寫推薦函等工作，我順利地接獲錄取通知，同時也獲得教育部青年發展署補助足以支應整趟實習近八成開銷的經費。企劃、補助及一次小小的夢想，一切事前準備就此塵埃落定，我終於在七月上旬啟程。

實作學習：拿出愈挫愈勇的「蟑螂精神」

初來乍到泰國工作之時，就是不斷經歷衝擊、錯愕、困惑及不滿等情緒的無限循環。回想起來，在沒有親身目睹及體驗之前，關於泰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狀況，尤其是民主現況和社會氛圍，確實難以想像。

自2014年泰國軍事政變起（自1932年以來，這是第12次），由前陸軍總司令、現任總理帕拉育（Prayut Chanocha）領導的軍政府，透過臨時憲法和國家和平秩序委員會（National Council for Peace and Order，NCPO）來掌管泰國的政經軍媒大權。

此後，泰國2000年代以政黨政治、紅黃之爭為主的「泰式民主」受挫；其中，臨時憲法第44條賦予軍政府以「推動改革、強化公共團結與和諧」或「防止、阻絕或壓制國內外任何可能危及公共和平及秩序、王室、國家經濟及公共行政的行為」為由，發佈凌駕於國家法律之上的行政命令。

近二十年來，泰國在民主化的路上似乎節節倒退，使得推動民主化的NGO之倡議空間愈趨受限，NGO工作者更時時承受面臨恫嚇或威脅的恐懼。即便只是作為實習生，在泰國的我也充分感受到空氣中那股對政治議題及民主化運動的敏感壓力，並感到有些緊張與不自在。

在ANFREL實習期間，從選舉觀察、民主倡議活動的第一現場，到非政府組織競爭爭取資金和國際聲譽的NGO politics角力，都使我深深意識到凡事皆政治。在臺灣，我們所習以為常的「民主」，不過只是政治的其中一種樣態；在泰國社會努力挖掘冰山一角下的結構性問題後，最後往往竟只能發出無力與無聲的哀歎。

在政治以外，身處繁華喧鬧的大城曼谷，則格外能感受到泰國作為東協第二大經濟體（僅次印尼）的經濟實力，及作為亞洲觀光天堂的豐富文化與社會面貌。

多彩的曼谷和在ANFREL的工作，每日不間斷地給我無限的生活驚喜、挑戰與震撼。好比置身世界最大的觀光市集恰圖恰（Chatuchak）迷路，走一下午找不到出口；好比被困在曼谷車陣中動彈不得，兩個捷運站的距離花了一小時才抵達；好比下雨天的泥濘滲入人行道磚，隨著你一腳踩下毫無預警地濺滿全身；好比在開放自由的責任制下，一週可能有三天因準時到班而被鎖在辦公室門外……。

出國工作，未必是比留在臺灣發展更卓越、更高大上的選擇，卻勢必需要對生活的面貌有更多的彈性、對挫折有更大的承受力以及對「驚喜」更大的忍耐力；唯有拿出愈挫愈勇、打不死的「蟑螂精神」，才能在波瀾起伏、嗑嗑碰碰之中品味出燦爛精彩和收穫啟發，是實習教給我寶貴的第一課。

實習過程上台報告一景/作者臉書

ANFREL實習：亞洲民主化，任重而道遠

2018年，亞洲選舉頻繁，ANFREL致力於亞洲選舉觀察及推動民主化，自然極為忙碌；在這世事紛雜擾攘的多事之秋來到ANFREL，從各國際選舉觀察任務的企劃書、預算書，到第一線記者會、新聞稿，再到年度論壇的籌備，我都得以從旁觀察、見識甚至親自動手參與，對亞洲各國的民主、選舉近況及NGO工作都有更深入的了解。

在ANFREL實習期間，我所參與的企劃包含：七月底的柬埔寨國會大選、九月下旬的馬爾地夫總統大選及十一月初即將到來的緬甸國會補選；其中，又以分析柬埔寨國會選舉為重，觀察在該國最大反對黨柬埔寨救國黨（CNRP，Cambodian National Rescue Party）日前遭柬國最高法院解散、缺乏有效反對黨的情況下，柬國選前的政治氛圍、投票率統計和選舉正當性等。大選結果則令人失望地毫無「意外」，專制首相洪森（Hun Sen）領導的執政黨柬埔寨人民黨（CPP，Cambodian People’s Party）大獲全勝，拿下國會全部125席席次，繼續執政。

「民主鞏固」後反而不再受到國際關注，臺灣的民主如今有更細緻的問題

平時，在ANFREL所關注之事皆為亞洲各國選舉的公平、公正與誠信；其中，臺灣的民主機制已步入穩健的「民主鞏固」階段，選舉過程和平順暢、程序公平公正，能有效透過規律選舉實踐和平的權力轉移，因此近年已甚少有國際選舉觀察團體進駐，連活躍於亞洲選舉觀察的ANFREL都只進行遠端評估分析。這一點倒是令遠在異國的我為家鄉感到小小地自豪。

然而，經過實習觀察及訪談，我發現臺灣民主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並不發生在選舉期間，反是民主循環中大選間的「選間期」才是問題所在。

在選舉循環（election cycle）中，公民社會普遍只在意激烈的「選舉期間」，卻少有對選前和選後的重要環節的關注，諸如選舉法令的修訂、選舉爭端的處理、公民意識及選民教育、選務人員及觀察團隊職能培訓、或公民團體監督選舉之法規制定等…

相較於火熱的選戰，這些都是臺灣社會較少關注的議題，導致代議政治反映民意的功能部分失靈，民眾感嘆每逢選舉才能真正地作回國家的「頭家」；而國際組織長期駐點觀察、進行在地宣傳倡議所費不貲，因此，若非民主、人權狀況受到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的國家，自難以在選間期獲得國際NGO穩定的企劃贊助。

而在選舉期間，則仍存在諸如選舉文化、選舉經費和選制等問題，例如：
1.勤跑基層、掃街拜票等臺灣選舉文化，有利於掌握豐富行政資源和地方人脈的現任者；
2.海量競選文宣、廣告宣傳和媒體曝光的競爭，及高額選舉保證金制度（有關全球各國選舉申請費及保證金制度，可參考民主及選舉研究機構），都考驗動員高額金錢的能力，不利於缺乏資源的政黨或候選人；
3.就選制而言，立委選舉採取類似日本的並立制，則不利於小黨競爭。種種因素皆變相提高公民社會參政的門檻，因而無法確保政治人物對選民負責，都是使政黨政治、代議民主失靈的因素。

臺灣民主不同面向的成長與待進步空間

根據經濟學人信息社（Economic Intelligence Unit）之「民主指數」（Democracy Index）指出：
臺灣在選舉過程和多元性（electoral process and pluralism）和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的表現出色；
但在政治參與（political participation）和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方面則差強人意。

自由推進基金會（the Found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Liberty）之「2018世界選舉自由指數報告」（World Electoral Freedom Index 2018）也呈現相似的現象，指出臺灣在政治及經濟發展程度高，然而開放參選程度（active suffrage freedom）、選舉參與度（passive suffrage）得分偏低，分別名列全球第163和90名，而選民影響力（elector empowerment）選舉自由（electoral freedom）則僅有平庸的表現，可知臺灣的民主仍有許多值得檢討、改善的空間。

因此，臺灣應透過自身努力，提升整體民主與選舉（尤其是選間期）的品質。首先，應積極與相關國際非政府組織合作，引進國際民主及選舉的新觀點和做法，諸如爭取與ANFREL共同主辦AESF大會、與國際研究中心或智庫建立夥伴關係等，善用臺灣蓬勃多元的公民社會團體力量與自由開放的政治討論空間，連結臺灣NGO積極在亞洲、乃至國際社會中宣揚臺灣實踐華人社會民主機制的成功範例。

其次，搭配我國憲政體制檢視選舉制度及相關法規範是確保選舉達到政治平等的關鍵，使臺灣朝向更適宜的選舉制度改善。除程序上應確保選舉自由，依法行政，超越黨派，公正辦理；實質上，更應思考在臺灣雙首長制的憲政體制、並立制的立委選舉制度下，如何透過良好的選舉制度及相關法規範，例如訂定合理的政黨可席次分配門檻，避免小黨林立的政治不確定性，同時保障缺乏資源的公民社會團體及個人擁有參與政治的途徑，確保政黨政治、代議民主的良好運作。、

最後，根本穩固民主之道在於建立健全民主的公民社會文化。透過教育、公共參與和民主反思，使民眾普遍具備充分的政治知能，參與理性討論、審議民主和投票選舉，例如：由g0v及燃點公民平台共同創立的「投票指南」，搜集、整理各層級選舉候選人背景資歷供民眾參考，提倡「不盲目投票」的民主參與精神；積極的公共參與則會正面促進行政首長及民意代表堅守反映民意、積極作為及依法行政的政治倫理，形成民主的良性循環及健全的公民社會文化，方為民主之根本。

柬埔寨選舉記者會：Time is on the side of democracy only if we take actions

在我的實習歷程中，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參與柬埔寨國會選舉、選後記者會。在記者會上，我有幸與Human Rights Watch、Forum-Asia、National Democratic Institute及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Jurists等許多國際組織工作者對談，並向專家請益如何透過有組織性地國際努力及國際建制促進民主發展，包含臺灣在亞洲民主化進程中可扮演的角色。

同時，我觀察到記者會線上直播頻道有許多來自國際社群及柬埔寨民眾的反饋，「請救救柬埔寨」、「柬埔寨人民需要民主」等留言， 令我深深震撼而感動：震撼的是在這世界一隅的記者會，居然能引起如此大的迴響，使我體會到宣傳倡議的影響力與重要性；感動的是親身見證了國際社群的支持，當下領悟到民主化工作不是獨自一人努力，並更加明白自己是為何努力——社會的福祉、百姓的生活、你我的人權，凡事皆政治。即便爭取政治權利的順位時常被擺在經濟民生等議題之後，或被譏為遠在天邊虛無飄渺、或被諷為以卵擊石不痛不癢，更有甚者被玩弄為選舉操作的工具，NGO及公民社會的努力卻不會輕易停止或妥協。

與NGO工作者和國際民主化專家交流的經驗，使我得到「Time is on the side of democracy only if we take actions」（唯有我們展開行動，時間才是站在民主的這一邊）的啟發。

民主是循序進步、漸進開放的動態進程，需努力爭取，而不會憑空發生。我除了深化思考亞洲民主化的展望外，更懂得了珍惜前人篳路藍縷爭取而來，今日臺灣社會所享有的民主自由。

AESF：民主的意義，在於參與、同理和反覆實踐

支援及參與AESF（Asian Electoral Stakeholder Forum，亞洲選舉關係人論壇）是另一個使我印象深刻的經驗。本屆AESF由ANFREL及斯里蘭卡國家選舉委員會共同主辦，邀請亞洲多國的選舉委員會（或稱選舉管理機制，EMBs，election management bodies）、全球選舉相關NGO及公民社會團體 （CSOs，civil society organizations） 工作者，齊聚討論亞洲選舉民主的現況與展望。

做為本場大會的Staff，從籌備、後勤工作及內部會議，到第一線的接待及活動管理都需要親力親為，當屬我實習期間工作最密集且勞累的時段；然而，想到自己竟能為民主工作服務、能有幸認識許多為亞洲民主化身先士卒的NGO工作者及前輩、能觀摩大會《可倫坡亞洲選舉民主宣言》（Colombo Pledge to Promote and Defend Electoral Democracy in Asia）的編纂及針對深化民主及選舉自由的座談，使我看見亞洲民主化的曙光與展望，心中的興奮之情早就把一切舟車勞頓和疲憊消除。

值得一提的是，AESF中有五位來自臺灣的與會者，分別是：臺灣自由選舉觀察協會陳建甫榮譽理事長（淡江大學中國大陸研究所副教授）及陳牧民常務理事（國立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教授）、東吳大學政治系林瓊珠副教授（中央選舉委員會委員）、公民監督國會聯盟黃秀端理事長（東吳大學政治系教授）及臺灣民主基金會國際合作組唐博偉主任，在本屆大會中與近三百位與會者分享臺灣的民主經驗、交流世界的民主觀點；

其中，林瓊珠老師於「發展乾淨的選舉程序」（Developing Clean Election Processes）座談中，以「競選與政治經費規範」（Campaign and political financial regulations）為題，發表臺灣針對政治獻金、選舉經費的法規範，向與會者分享臺灣於塑造良好選舉與政治文化的努力。就民主自由價值的實踐而言，臺灣在亞洲不僅堪為先驅，更是成功標竿。臺灣數十年來的和平轉型以及民主鞏固經驗在新興國家中是難能可貴的成就，在國際場合不失為一重要的著力點。